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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方来朝（第3页）

让他颇感意外的是一向与他不睦的李陵站到了他的一边，李陵认为汉朝应该把重心放到马刀、弓弩的生产上，与西域保持正常的贸易往来，用丝绸换取马匹的比例保持稳定，如此便可积蓄力量一举攻克王庭，封禅之后李陵一直在北方历练，俨然有大将风范，他没有回应卫伉投来的眼神。

倒是公孙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漠北之战后，我朝虽通过和西域交流改进马种，但是很难应对长距离作战，近几年我朝一旦大举出击，匈奴人往往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拉长我军补给线，缺少就地取粮的骑兵很难越过大漠发动攻击，可以这样讲，匈奴人在朝西北迁徙之后，大司马大将军、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战斗经验在今天都不适用，我们必须正视匈奴人和汉朝人一样，都是伟大的民族，我们很难将其赶尽杀绝，与其这样两方损耗，不如派出公主达成和亲，约定互不侵犯，以保边境安宁。

如今朝野上下不乏公孙敖这类声音，一些大臣也在积极推进促成与匈奴建立友好邦交，公孙敖的建议未必不可行，左右都是派出公主和亲，嫁到哪儿不是嫁呢。而至于西域，公孙敖实在想不出除了西域和乌孙的马种能够改良汉马品种，其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匈奴在西域设有僮仆都尉，若不通过和亲在乌孙打进一支楔子，西域诸国凭什么对远在两三千里外的长安马首是瞻？凭什么为我们提供优质的种马？”兒宽起身反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本属于外朝，但因张汤曾任廷尉、御史大夫，这两个官职往往从内朝任命，所以如今御史大夫很少看丞相的脸色行事，“赵破奴将军对车师、楼兰之胜，非战之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耳，联合起来的西域诸国，有乌孙大宛之强，我朝便是派出七万军队，就能保证战必胜、攻必取吗？”

公孙贺与公孙敖是多年好友，他们都出身羽林，他知道公孙敖这些年早没了年轻时的锐气，人虽时常在塞外，心却过分留恋长安，他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少年时求战心切，唯恐不能建功立业，可如今偏偏最怕听到战事，带兵打仗一旦失利，多年积攒的军功便被褫夺一空，甚至如杨仆一般被贬为庶民，公孙敖几次托人想调回长安任个郎中令，或是掌管北军，但皇帝明显对太子有所防备，并未应允。他看皇帝面色不善，制止了公孙敖和兒宽即将展开的争论。如今看来，兒宽的思路恰恰占了上风。

“若不是大将军时日无多，我这样的跳梁小丑哪敢挖太子的墙角，”李延年盯着霍光的眼睛，“这长安城要起风了，大将军身体好坏卫家、公孙家最清楚，但凡他还能把公孙贺、公孙敖、赵破奴捏合到一块儿，卫家都不至于在西域事务上如此被动，奈何大将军英雄一世，偏偏儿子这般不争气，卫家有你这样可畏的后生，却又不信之任之，没落怕是不远了。”

卫青对西域兴趣不大，所以霍光并不认为健康的大司马大将军便能够保持和天子步调一致，卫家的权力根基在匈奴，在骑兵，和西域联合在生存空间上挤压匈奴很难让骑兵再有作为，而卫家的使命是保护太子地位，运作西域时间过长，难以维持权力惯性。

“难得协律都尉有此见地，在下不是项伯，先生莫再与我妄言太子是非。”

项王设鸿门宴欲擒高祖，项王叔父项伯为张良通风报信，高祖与项伯约为婚姻，称帝后封项伯为射阳侯，赐刘姓。

李延年喉咙动了动，甘泉宫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奉车都尉在太子手下有项伯在项羽帐下的待遇吗？太子幕僚来自博望苑，这些儒生多不支持与匈奴的持久战争，所以太子会延用与西域联合钳制匈奴生存空间的战略吗？据我所知，奉车都尉有不少商人朋友掌握着西域商路，他们都指望着您有所作为啊。”

霍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延年，想不到李家在他的身上下了这么足的功夫，也许在李夫人号召后宫为瓠子口治水筹钱的时候，便有为刘髆延揽他的意思了。

“近来太子与大人多有亲近，也听取了您的建议，对杨仆将军网开一面，杀荀彘、公孙遂以正军法，可是奉车都尉为何不想想，既是诚心招纳，为何要您与张安世平起平坐，太子好手段，不是吗？与我合作，先生的境地不会更糟，为我的兄弟李广利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有李夫人策应，这绝非难事。”

这等于为李家在军中埋下一颗种子，也等于将他和卫家隔阂的关系彻底割裂，不过趁着大将军对军队的掌控力削弱，卫家又暴露裂痕，李家朝军队渗透不失为好的时机。

“李夫人的病看起来很重。”大将军抱恙在身，尚且支撑参加四夷来朝的盛会，李夫人却只得让她的儿子形单影只，若不是将不久于人世，自然也不会迫不及待为她的家人安排后事。

协律都尉点了点头，他唯一祈求的便是他的妹妹不要死在大将军前面。

再得宠的夫人死后还怎么可能绑得住天子的心，当年王夫人也不过是为刘闳争到一个区区齐王，李延年没有理睬霍光疑惑的眼神，径自走了。

长安城的这股妖风怕是要随着大将军的死刮起来了。

寒夜让人冷静，饥饿愈能激发斗志。

乌维如此激励他的人民，他已经做了十年撑犁狐凃单于，无一日不想重现祖上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时的荣光，只可惜天神抛弃了他，这十年匈奴再朝北方溃退千里，人口不及漠北之战后十七，如今他又要面对失去西域同盟的尴尬处境。

西域对于匈奴人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保障匈奴右翼的同时提供优渥的战略物资，“刘彻还能让我们在漠北有一席之地，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战马不能适应更长距离的奔跑，如果他们得到大宛的天马，只怕我们连这皑皑白雪都没得欣赏了。”这些天僮仆都尉赶回王庭，要求乌维单于给予他更大的支持，“我们不能无视长安的步步紧逼，乌孙与之和亲是对我们的背叛，大宛、月氏蠢蠢欲动，渴望通过与长安建交换得更多的丝绸、铜器和珍宝，乌孙为迎娶公主可谓诚意十足，他们为汉朝皇帝送去了千匹种马，此中意义无须在下为大单于解读吧！”

这些天，僮仆都尉反复讲西域不可替代的战略地位，乌维甚至紧急召开了王庭会议来探讨匈奴继续深耕西域的条件，召集于此的目的自然希望各部落力所能及为僮仆都尉提供奥援，奈何左右贤王、谷蠡王等纷纷诉苦。

乌维不喜欢僮仆都尉咄咄逼人的语气，他的控制力在下降，那次王庭会议左贤王公然发难，主张对汉朝因匈奴使者暴毙长安展开报复，洗掠边境，仅仅扣留汉使被视作怯懦，他需要腾出手收拾左贤王。

“西域之局刻不容缓，当务之急在大宛、乌孙，而不在王庭！单于莫再犹豫了。”

乌维清癯瘦削的脸上泛出一点点血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人才会意识到他们的大单于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作为领袖，他难言出色，在巩固了统治地位之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和他的子民一起忍饥挨饿，他的羊皮袄缝缝补补不舍得换一件新的，匈奴的气数真的尽了吗？这是无数个像今天一样寒冷的深夜，他仰望星空最常发出的疑问。

“右夫人的女儿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我已派人向乌孙提出和亲，你要协助她在那里站稳脚跟，我再给你调拨五千骑兵，对于那些执意与长安建交的国家，你可以相机行事，在各国扶植亲近匈奴的派系执掌政权，破坏西域和汉朝的贸易往来，掐死他们的经济命脉。”

僮仆都尉单膝跪地以示效忠，他仰视着单薄的单于，此时大单于惨白的脸又没了血色。

似乎都在等待，无论多么不情愿这个时刻来临，任谁却都不能阻挡，甚至不能拖延片刻，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在元封五年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乌孙和匈奴的使臣离开长安的当天，大将军便又病倒，天子派来的医官看过之后无奈摇头，轻声叹息，然后宽慰卫家人几句。最难过的便是卫青的三个儿子，卫伉这些天告了假，一直侍奉在病榻前，直到卫青离世的前夜，卫青要求他回宫中宿卫，那个晚上，只有平阳公主陪伴在戎马一生的卫大将军，二人安静地走完了相濡以沫的最后路程。

大司马大将军的葬礼较之骠骑将军更为隆重，长安城甚至京畿地区的百姓自发地涌上街头为这个给他们帝国以尊严与安宁的杰出统帅送行，天子特许给大将军下葬的当天不采取宵禁，为大将军扶棺的人群从未央宫排到茂陵邑，人们低声哭泣，生怕惊扰了大将军的魂灵。

大将军的冢墓像匈奴人的庐山矗立在汉天子茂陵东北，其东侧紧挨着霍去病的陵墓，“人奴之生，得无笞足矣”的心愿换得的竟是名垂青史的功勋。

六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拉着大将军的灵柩缓缓前进，天子以诸侯礼为其安葬，天色还没大亮，忽然飘起了毛毛细雨，天子阴沉着脸，一如此时灰暗的天色。

即便大将军卧病在床，刘彻也没有这样的忧虑，也就在这个时候刘彻才意识到，这些年卫青竟是他的主心骨般，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会给出一针见血的判断，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只能独自前行。“朕失大将军，如齐桓失管仲。”

根据太常的安排，卫伉、卫登、不疑站在灵柩前的第一排，霍光、公孙敬声站在他们后面，卫伉瞪着通红的眼睛，沉声问霍光，“你凭什么站在这里？”眼神中流露着厌恶与愤恨，前些天，皇帝要丞相给李广利寻个差事，公孙贺挑出了一些宫中的闲职和几个刺史的空缺，天子有意设冀、幽、并、兖、徐、青、扬、荆、豫、益、凉、交趾、朔方十三州，以刺史督察，哪成想在内廷朝议时遭到了霍光的坚决反对，奉车都尉以李广利无甚经验为由，主张李广利在天子身边先行历练，任中大夫即可，当时话音刚落便获得了天子首肯，如此卫家再无回寰余地。公孙贺回来与卫伉说时，卫伉大怒，在他没能完全接管大司马大将军的权力间隙，霍光等于利用李家在权力中枢又落一子，“你是卫家的叛徒，你应该站在你的李家主子后面摇尾乞怜。”

卫长公主本应和女眷们站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霍光身后，若不是大将军逝世这样的场合，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她了。平阳公主过来叫她，“都站到自己该站的位子上去。”她面色如水，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信。

不知道谁这时候发出第一声哭号，李延年指挥着乐师们奏起了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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