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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学我者生（第3页）

他嗅到了皇帝收回周公辅政图释放的信号，通过故皇后许平君的父亲，魏相向皇帝上书，这是在大将军死后刘询开辟的一条向他上奏的通道，孝武皇帝时期，霍光便有筛选奏章之职，后来辅政孝昭皇帝，奏疏皆经大司马大将军之手，如今霍禹、霍山掌尚书事，仍沿袭此举架空皇帝。

“《春秋》里讽刺世代为公卿，憎恨宋国三代人都为士大夫，等到了鲁季孙专权，这些人就陷国家于危乱之中。从孝武皇帝后元年间至今，王室子弟的俸禄、国家的大小政事都由霍光决定，如今霍光死了，他的儿子霍禹又做了大将军，他的哥哥的儿子也掌握着国家的枢要机关，内弟、女婿更是手握兵权，他的遗孀和家中女眷都有长信宫的名籍，随意进出皇宫，骄横奢侈，放纵不羁，这样下去恐怕越来越难以控制，陛下应该想办法削减他们的权势，扑灭他们的阴谋，来巩固汉家万世之基业，同时成全大司马大将军功臣的声名。”

皇帝连夜召见魏相。

“朕听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御史大夫从郡县小吏做起，必有非凡才能，知朕心忧者，唯先生一人，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陛下是否还记得恭哀皇后当年害了什么病？”

恭哀皇后许平君是皇帝未发迹时的糟糠之妻，两人感情甚笃，更有寻微时故剑的佳话，只是后来皇后难产，香消玉殒。

“臣听说有一种叫附子的毒药，勿服后与皇后难产时症状很像。臣请陛下准许重新调查皇后案。”

皇后当时死得蹊跷，刘询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当时众医官都咬定皇后因难产而死，他也不好深究，他想不到魏相谋划的第一步竟牵扯他的亡妻，只觉得造化弄人。

许皇后之死，霍家是最大的受益人，霍光的女儿成君顺理成章成为皇后，魏相以此为突破口便是要撼动霍氏作为外戚的根基。

“请先生教我。”皇帝坐得离魏相更近了，当年孝文皇帝问计贾生夜半虚前席，只怕问的也是如何剪除绛侯、陈平这些功臣集团。

“陛下认为自己今天的势力比之当年昌邑王刘贺如何？”

刘询赧然，昌邑王当年进入长安的时候，身边尚且有二百旧人担任侍从，为孝昭皇帝守陵的时候，侍从无时无刻不在身边警卫，而他发迹于市井，孤身一人受诏承继大统，如今看似一呼百应，可是真正亲近的人又有谁呢。

“朕不如刘贺。”

“陛下认为，如今霍家有摄政之心的右将军霍禹和显夫人与霍公相比又如何呢？”

刘询对魏相这样的试探没有做出回应，在权力的争夺中，半点的恻隐和轻信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魏相只得自己答道：“论才能，霍禹和显夫人如何比得上霍光呢，这些人在家中天天犬马声色，不过问国家大事，用度奢侈，较之大将军时更是不知收敛；任人唯亲，大肆排挤异己，陷害忠良，当年霍大将军虽然也任用私人，可大多是为国取士，而现如今，霍家一个看门的下人都不把朝廷六百石的官员放在眼里，国之体面何存！显夫人是何做派，陛下想必比臣更有发言权。”

“即便陛下想削弱霍家，也绝不能一概否定霍光的功劳，如果陛下将霍光树为反面典型，那么当年他拥立您的举措就称不上合法合理，因此，陛下对霍光即便有如芒刺在背之感，却也知道和死人较劲毫无意义，所以陛下一定要一如既往地尊崇霍氏；第二，陛下当学左传郑伯克段于鄢，韬光养晦，徐徐图之，表面上是退避三舍，实则是等待其失天下之心而成全陛下之贤德，惟其如此，可一举诛之。第三，也是此中关键，陛下当知，敌人的堡垒是从内部瓦解的，您当年受张贺的恩惠读书娶妻，而张贺的弟弟又是车骑将军张安世，他虽然是大将军生前的第一智囊，但是颇识时务，陛下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难道还怕争取不到这个老狐狸的支持吗？”

“陛下在争取到张安世后，要对其家族大肆封赏，让他们家受到的恩宠不亚于霍家，激化霍禹与张安世的矛盾，到了那个时候陛下只要再添一把火，贬斥杜延年、赵充国这些大将军昔日倚重的大臣，不怕霍禹不和张安世龃龉，到时候即便张安世处处忍让也难免不行保身之举，而如此有的升有的降、有的赏有的罚，他们的内部难免不生嫌隙，而杜延年等人何等聪明，何以不知霍氏气度，时间自然会蚕食霍光对他们的恩德，慢慢地又怎么会对一个后生言听计从！这第四，陛下要大封宗亲和许史两家外戚，高祖当年和彭越、英布、韩信立誓‘共天下’，陛下今日的处境哪里比得上当年高祖凶险呢，所以，只要您不吝封赏，刘氏宗亲必然追随陛下，到时候陛下以张安世为突破，在关键的位置上逐渐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慢慢蚕食霍家权力，尤其是长安城和皇宫的防务，要尽快掌握在我们的手中；至于第五，陛下要在朝中树立威信，天下人都盯着的无非是匈奴和西域的外交，陛下如果能任用勇士旗开得胜，不愁天下归心。之后陛下想收拾霍家不是易如反掌吗？”

皇帝沉思了好久，这样的计策不是清除掉霍家的势力，而是逼反，郑伯克段于鄢很好的总结了魏相的计策，无非是一种苟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老生常谈之计，可是自己用这样的手段逼迫功臣之后，是不是未免太过寡恩了些，但是，这样的仁慈在脑海中不过一闪即逝。“丙吉值得信任吗？”

魏相先是一愣，继而想到，这些尘封已久的旧事发生的时侯，皇帝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前些年，有一个曾在宫中做婢女的老妇生活困难，就上书说曾经抚育过您，当时这封书信呈给了大司马大将军，大将军叫来丙吉，问他此人所说是否属实，丙大人与她当面对质，说你当年因为抚育皇曾孙不尽心，还被我处罚过，如今却敢浑水摸鱼，妄言抚育的功劳，天下只有渭城胡组、淮阳郭徵卿对陛下有哺育的恩情。陛下想想，何以丙大人知道得如此真切，就是因为在张贺之前抚养您的人就是丙大人啊！而当年霍大将军拥立您为皇帝，也有丙大人斡旋的功劳，这世上对于陛下而言还有比丙大人更值得信任的人吗？”

“朕成年以来，总是听身边的人讲逐利，说追求利益是人的天性，可是朕还在狱中的时候，那些照顾朕的人难道也有所图吗？像丙吉大人能坚持原则，而且不思图报，他也是为了所谓的利字吗？非也，这只能说明天下仍然有像他一样贤德的人，《诗》不云乎，云德不报。魏丞相传朕旨意，封丙吉为博阳侯，加封食邑一千三百户。”

“圣王襄有德以怀万方，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圣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藩国，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社稷绝未萌也。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

张安世到宫中谢恩，顺带拿了一些家乡的特产。

“朕曾经听说富平侯举荐官员任职，被您推荐的人上任后提着礼品登门道谢，却吃了闭门羹，您说很后悔提拔这样的人，认为为国家举贤达能，怎么可以以私情相谢，之后竟然和此人断绝了往来。可是今日，朕不过拜您为大将军，怎么也搞起了送礼这一套呢？”

张安世再叩首。

“朕时常想念恩德侯的养育之恩，朕小的时候，恩德侯教朕读书写字，修研文学经书，恩惠卓异，不吝传授毕生所学，这是朕一日不敢忘记的大恩大德，《诗》曰，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只是先人已逝，又叫朕到何处追忆恩德侯的英姿！”

张贺是太子府旧人，受巫蛊牵连，议为死罪，霍光力保，才逃过一死，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贺经历了和司马迁一样的惩罚，之后发配到掖庭作了掖庭令，那个时候他很照顾太子一支唯一的血脉。

“当年恩德侯和您夸奖我，想把女儿许配给我，您予以制止是正确的。”

这是张安世的心结，孝昭皇帝时期，张贺经常和弟弟夸奖刘病已不同凡俗，张安世提醒他的哥哥，“你如今是戴罪之身，而我却身居高位，我们的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你不会不知道，刘病已牵扯太子案，我们万不可以授人以柄。而且，现在刘病已无人问津，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他成长，一旦和我们张家牵扯，难保不成为政敌构陷我们的借口，到了那个时候，你我能保住他的命吗？”

后来张贺每次给张安世讲刘病已的事，张安世总会告诉他，当今的皇帝圣明，你总讲这些奇异之事，只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这些话到我这里就终止吧！

张安世扪心自问，当时他阻挠哥哥到底是为了这个和自家关系并不大的孩子着想多一些还是为了仕途坦荡多一些，这个答案如果深究下来怕是让人尴尬。

“后来恩德侯为我说了一门亲事，便是恭哀皇后。”

张安世终于明白皇帝从他哥哥谈起的真正用意。

“丞相提议重新调查恭哀皇后之死，朕希望大将军能协助丞相尽快查明真相。”

真相无论是什么，一定不会对霍家有利，恭哀皇后的死一定与霍家有关，这在当时查验尸体的时候张安世便有怀疑，如今皇帝重翻此案，的确是攻击霍氏的最佳锚点。

在霍氏与皇帝之前，他终究要做出抉择了。

大司马大将军的离世不光令长安城内暗流涌动，本已平静的西域再生波澜。匈奴人计划以车师国为契点，撬动汉朝在西域的利益，而车师国也乐于重新投靠匈奴，汉朝在西域承诺的利益看起来很美，可真的按照汉朝划定的条条框框去做，车师发现这不过是束缚他们倚强凌弱的枷锁，在汉朝的监督管理之下，如今没有哪个国家敢随意欺凌周边的小国，这让武力在西域仅次于乌孙、楼兰的车师贵族们非常不爽，他们开始怀念在匈奴人的驱使下策马扬鞭的日子。

但是霍光的存在让他们不敢有丝毫的造次，霍光掌权的这段时间，外交的大部分精力都在西域诸国，联合乌孙打击匈奴颇有成效，限制西域和匈奴的往来，一点一点耗干了匈奴的国力，而傅介子灭楼兰的声威让他们至今胆寒。

今时也许不同往日，霍光去世，傅介子也在长安养病，这些消息传出阳关，对于躁动不安的车师贵族无疑是一针强心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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