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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初行出山礼 老荀子慷慨一歌（第2页）

“然也！”韩非锋棱闪闪气咻咻道，“李斯兄领政大才，当入弱小之国，振弱图强，方成功业。譬如商君当年入秦是也。唯其如此，我几说李斯兄入韩，与我联手振兴韩国。可李斯兄偏说韩国无救，中原无救，岂有此理也！”

李斯连连摆手：“后生可畏，还是听小鲁兄说法了。”

“中原无救？”鲁天略一沉吟恍然拍掌，“对了，甘罗说他要回秦国！李斯兄去秦国如何？左右中原各国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摇摇头，“楚国早要我做郡守了。”

韩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与语。”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拨着木炭笑叹一句。

“两位大哥都对。”鲁天呵呵一笑，“这是绳砺舍。韩非大哥激励李斯大哥壮心，没错！李斯大哥不图虚妄而求实务本，更没错！要我说，李斯大哥还有一条路，赵国。今日天下，唯赵国可抗衡秦国。老师是赵人，又与平原君交厚，不妨请得老师举荐书简一封，投奔赵国做一番大功业。”

“至少当如此也！”韩非又猛然下榻凑到了燎炉旁。

“刻舟求剑耳。”李斯摇头轻蔑地一笑。

“那便齐国。齐王建正在求贤。”

“胶柱鼓瑟耳。”

“燕国？”

“南辕北辙耳。”

“魏国？”

“歧路亡羊耳。”

“那，只有楚国了？”鲁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忧之多方！”李斯慨然吟诵了一句。

“大事多犹疑，斯兄痼疾也！”韩非皱着眉头冷冷一笑，“旷世之志不较细务，千里之行不计坎坷。若你这般，既忧不得大位无以伸展，又忧空得清要生计无以坚实。此亦忧，彼亦忧，终无一国可就也。但为大丈夫，歆慕一国便当慷慨前往，不计坎坷不畏险难，虽九死而无悔，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两人入秦为相，皆经万般坎坷。似你这般，哼哼，不中！”韩非原本棱角分明的瘦削脸膛更见冷峻，举碗大饮一口戛然而止。

“韩非大哥言重了……”鲁天连忙笑着圆场。

“无所谓也。”李斯一摆手笑道，“我与非兄相互挞伐，何止一日一事？犹疑固然不好，然轻率决事，又何尝不是多败也。”李斯喟然一叹，径自大饮了一碗兰陵老酒，补丁衣袖拭着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时尝为乡吏，见官仓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积粟，悠悠然无人犬袭扰之忧也。而茅厕之鼠，既食劣污琐碎，更有人犬不时袭扰，动辄惶惶逃窜，更有几多莫名猝死。同为鼠之生计，其境遇天壤之别矣！所以者何？在所自处不同也。那时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许酒意，眼中闪烁着晶晶泪光，“譬如非兄，生为王子，钟鸣鼎食，进可为君王权贵，退可为治学大家，自然是视万物如同草芥，遇事昂昂然立见决断，至于成败得失，则可全然不计也。然若李斯者，生于庶民，长于清贫，既负举家生计之忧，亦负族人光大门庭之望，更图自家功业之成，进则步履维艰，退则一蹶不振，纵有壮心雄才，何能不反复计较三思而后行也！”[点评24]

“李斯大哥……”鲁天不禁哽咽了。

“无稽之谈也，唏嘘者何来？”韩非冷冰冰一句，见鲁天直愣愣看着自己，不禁愤愤然敲打着陶碗骂了一句：“鸟！王族子弟才不中！生不为布衣之士，韩非恨矣哉！布衣之士何等洒脱？可择强国，可择明主，合则留，不合则去，功业成于己身，大名归于一人，回旋之地海阔天空，勒石之时青史留名，何乐而不为也！王族子弟如何？世家恩怨纠葛，宫廷盘根错节，择国不能就，择主不能臣，有才无可伸展，有策无可实施；眼见国家沉沦而徒作壁上观，唯守王子桂冠空耗一生，尸位素餐，形影相吊，此等孤愤，人何以堪？！”

“韩非大哥……”鲁天又是一声哽咽。

小小茅屋寂然了。时已暮色，燎炉明亮的木炭火映照得三人唏嘘一片，良久无言。终是李斯年长豁达，将三只陶碗斟满兰陵酒释然笑道：“人生各难也！原是我错了话题，引得非兄不快。来，人各一碗，干罢撂过一边！”矜持孤傲的韩非素来不吐心曲，今日破天荒一番感喟唏嘘，虽满脸涨红，心下却轻松了许多，抹抹眼角也举起了大陶碗：“今日之言，韩非解得斯兄也。来，干！”鲁天连忙举碗赞叹：“两位大哥同窗修学，也是旷世遇合。干！两位大哥殊途同归，尽展壮心！”三碗嘭然相撞，一阵大笑随着飞扬的雪花弥漫了苍山。

整整一个冬天，鲁天都住在绳砺舍。三人白日进山漫游，夜里围炉畅谈。及至冬去春来，漫山兰草又一次绿莹莹黄灿灿蓬勃发开，一个始料未及的谋划也酝酿成型了。三月开春，省事弟子们络绎不绝地回到了苍山。李斯将一应学务打点得顺畅，走进了荀子的积微坊。

“李斯呵，有事说了。”

“老师，学务就绪，弟子想辞学自立。”

“可是西行？”荀子悠然笑了。

“正是。弟子想去秦国。”[点评25]

“为何选中秦国？”荀子并无意外，却又依旧一问。

李斯略一思忖从容拱手道：“老师曾云，得时无怠。方今天下，正在归一大潮酝酿之时，亦正是布衣之士驰骋才略、游说雄主之机。李斯得蒙老师教诲成才，若不能适时而出，即如禽鹿视肉而不猎，人徒能行而不出户也。斯本布衣，若久处困苦之地，徒然非议时势而无为，非士子之志也。唯其如此，弟子决意西行入秦，以图伸展。”

“大势评判，尚是贴切，老夫无可说也！”荀子喟然一叹转而笑道：“李斯呵，子非蓬间雀，此老夫甚感欣慰处耳。行期但定，老夫亲为你饯行。”

“老师……学务之事，我交陈嚣如何？”

“学馆事务已有成法，交谁执掌你自斟酌可也。”

“还有，鲁天想见老师，托弟子代请。”

荀子笑道：“小子忒多周章，教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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