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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 寒战 怀旧和鸡皮疙瘩（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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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寒战

怀旧和鸡皮疙瘩

在你的腋下，皮肤表层的下面，静脉、腺体、动脉、血管和神经之间，一块光滑纤薄的肌肉抓住每一根毛发的底部。这块肌肉叫作立毛肌，它是由交感神经系统激活的，这意味着，你不能像控制二头肌那样控制这块肌肉。

相反，身体外面的事物必须引起立毛肌的注意。比如，一个长满毛的动物感觉到空气的寒冷，这些肌肉就会拉紧让几千根毛发竖起来。这些竖起来的毛发留住了皮肤表面温暖的空气，从而制造了一个围绕着身体的薄薄的空气层。一种强烈的情绪变化，比如恐惧，也能刺激产生同样的温暖反射。

人类也曾是多毛的动物，只是现在，我们多数的毛都已经退化了。但是这些肌肉留了下来，它的条件反射也留了下来。当我们觉得冷、热或者处于极端情绪的时候，我们的毛发就会竖起来，皮肤会形成一层疙疙瘩瘩的纹理，就像一只刚刚被拔掉毛的小鸟。世界各地的人用各种各样禽类的名字命名这个现象。在中文里，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鸡皮疙瘩”；在希伯来语中，人们把这种现象叫作“鸭子皮”；在英语中，人们把这种现象命名为“鹅疙瘩”。

几年前的金秋时节，有一次大学同学聚会，我回到伊利诺伊州，在埃文斯顿的校园里漫步。忽然，我非常想听杰夫·巴克利的歌。我很多年没有听过巴克利了，也许毕业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了。他最著名的作品是被广泛翻唱的《哈利路亚》。在意外溺水死亡之前，他只录制了这一张专辑。整个2004年夏天，我都在反反复复听这张专辑。它陪伴我度过了9月的入学培训和大学的第一个月。

9年之后，再次听到他的歌，那种感觉就像打开了一个时光胶囊，看到里面的宝贝在氧气的作用下发生了奇妙反应。这些歌让我回忆记起大学时代第一个暗恋的女孩、上第一节新闻课时的焦虑、第一次凌晨4点在学习区域进行政治辩论的激情，以及加了奶油的微波爆米花的芳香和让人忧虑的黏糊糊的地板。这些歌同样记载着焦虑的回忆：一段失败的浪漫史、一份我钟爱的杂志工作和即将结婚的曾经在凌晨4点和我一起练习辩论的大学好友。

漫步校园，听着记忆里的音乐，或者说听着音乐里的记忆。这些歌触动了一个古老的人类反应，我觉得有一丝寒意，有一种感觉在皮肤下游过，惊动了上千块小肌肉。我走在让我留恋的大学校园中，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艺术并不像玄学家说的那样，是神秘的美的观点的表达或者是上帝的观点的表达。”列夫·托尔斯泰在1897年的一本小书《艺术论》中写道。他还写道：

艺术并不像美学生理学家说的那样，是人类释放体内聚集的剩余能量的游戏；它不是人类情绪通过外部信号进行的表达；它不是让人愉悦的事物的产生过程；甚至更重要的，它并不是乐趣；它是一种将人类团结起来的途径，它将人类统一在共同的感觉里，它对于生命和个人，以及人类的福祉必不可少。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艺术是一种感觉，是感觉的传递，是用感觉这个语言写作的交流方案。每个人都知道，字母仅仅是一些形状，衬线体是毫无意义的，每个词之间的空格仅仅是一个空白。但是，书籍还是能够让我们落泪和激动。当人们阅读的时候，他们会在自己的头脑中听到声音、看到图像。这些产品完全是副感觉的产物，甚至有点儿接近疯狂。一本伟大的书就是一部带有幻觉的巨幕电影。作者有一种感觉，他将其转换成文字，而读者通过这些文字获得那种感觉。作者传递的感觉和读者获得的感觉可能是相同的，也可能是不同的。就像彼得·门德尔桑德在《当我们阅读时，我们看到了什么》（WhatWeSeeWhenWeRead）中写的，书籍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作的作品。一个读者既阅读这本书，也参与这本书的创作，她是指挥、演奏家和观众。不论是小说类还是非小说类，一本书就是一封“做白日梦的邀请函”。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心理学家讨论流畅性，也就是思维的简易性。但是当我对着自己最喜欢的书籍、歌曲和电影的时候，我发现我最喜欢的并不是简单的事物，而是我理解了一个困难的事物之后所获得的奖励。

这些灵光乍现的瞬间并不仅仅是因简易性而获得的感觉。它们是一种狂喜，来自弄懂一个事物所花费的努力。我钟爱莎士比亚的戏剧，在非常小、还理解不了其中的语言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了。《哈姆雷特》是我书桌上为数不多的书之一，显然对于任何访客来说这都是一种折磨人的陈词滥调，但是我的书桌就是如此。我非常热爱莎士比亚，所以会在他的身上检验我所有的关于流行文化的想法。他作品的素材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但是他的风格却非常新颖，他的创作混杂了格言诗和简单的幽默。按照本·琼森的说法，莎士比亚的幽默“不只属于一个时代，而是适用于所有时代”。莎士比亚作品的原创情节非常少，就像下一章会讨论的乔治·卢卡斯一样，他是一个古老幻象的装配大师。甚至连《哈姆雷特》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作品，它同样是衍生品。哈姆雷特的原型是13世纪挪威神话中的阿姆莱特（Amleth）。这部戏剧中有很多让人困惑且令人抓狂的模棱两可的情节，但是对我来说，它给出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答案却是最好的。它们给了我用来思考世界的语言的增强版本。我的思绪随着这部戏剧游移，就像声音随着手提扩音器移动一样，开始的时候，只是我一个人的，慢慢地扩散成另一个人的。哈姆雷特说：“我可以被关在果壳之中，但仍自视为无限空间之王。”我有时候对这部戏剧的看法就是这样：即便文学领域只有《哈姆雷特》这一部作品，我也可以接受。它已经是无限的空间了。

所有我喜欢的书籍都使用了这样的方法。开始的时候，它们看起来好像把我带到了另一个生命里，但是最终它们让我成为我自己。我透过窗子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家，但那是我自己的脸和我自己生活的映射。我想象但永远不确定的是，是不是每个人对书籍的感觉都和我一样。不过，至少托尔斯泰是的。他说，艺术是宇宙之窗，它让我们看到“生命的喜悦与哀伤的全部”。

如果把《哈姆雷特》作为生命的喜悦与哀伤的一极的话，那么另一极就是《阿呆与阿瓜》。这部喜剧作品的名字就已经将自己的智力水平表达得非常清楚了。《阿呆与阿瓜》我看过至少100遍，但是从来不觉得厌烦。每一次重新观看，我都会关注更小的细节，比如一顶雪帽、一个突然的暂停或者金·凯瑞的一个像橡胶一样有张力的表情。当你第二遍、第三遍或者第三十遍看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时，就会发现这是很常见的行为。我有些朋友已经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哈利·波特》或者《肖申克的救赎》了。

“为什么人们会一遍又一遍做相同的事情？”这是一个常见的科学问题。人类学家研究宗教仪式，心理学家研究行为模式。在娱乐和媒体行业，人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想要知道下一个趋势。但是，过去发生的一些特殊的事情并不仅仅出于习惯。人们喜欢重复文化体验，不只是因为他们想要记住这个艺术品，而是因为他们想要记住自己。而且，回忆这种行为是存在乐趣的。克里斯特尔·安东尼·亚罗素和西德尼·利维在他们关于怀旧和文化的研究中写道：“通过重复消费同一个事物，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经历之间的动态连接让人产生对存在主义的理解。再次接触同样的事物让消费者重温了他们的经历，因为他们思考了他们自己获得的特定的乐趣，并且理解了他们当时的选择。”

用康德、洛伊或者元认知来支持《阿呆与阿瓜》是部好电影的论断，这听起来有点儿荒谬。它也许并不是一部好电影，但坦白讲，它于我而言，却不仅仅是一部电影那么简单。我常常在我的朋友面前引用这部电影中的情节，以至这部电影本身的电影属性反而退居其次了。总而言之，它成了一种回忆的语言，一个老朋友的词汇表。

这种事情不断地发生在我身上。我研究自己最喜欢的节目和歌曲，将它们和时机相结合，并赋予它们自身并不具备的属性。我最喜欢的书也是我的白日梦，我最喜欢的歌也是我的“老地方”，我最喜欢的电影也是我的朋友。

19世纪奥地利的一个冬天，当伯莎在给她的儿子唱约翰内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时，她处在两个世界里，她用自己过去的浪漫史里的音乐来哄她丈夫的孩子入睡。心理学家发现了回忆过去和感受美好，甚至温暖两者之间的联系。当人们听到来自他们年轻岁月的歌曲或者歌词的时候，他们更倾向于觉得被爱或者“人生很值得”。在这一点上，怀旧和鸡皮疙瘩有共同点。它们都是在被一丝寒意侵袭时，能够温暖我们的东西。

一些书籍、歌曲、节目和艺术也有同样的力量，它们有感染力并且会增强这种感染力。它们给人们一种寒意。对于这种现象的完整解释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是这并不要紧，理解鸡皮疙瘩的原理并不是事情的关键。归根到底，这是交感神经系统和看不见的肌肉之间秘密的神经耳语，它是一种体表之下的感觉，它不需要你的许可就在你的体内发挥着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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