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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第1页）

一秒记住【xiaoyanwenxue.com】精彩无弹窗免费！其实，这念头早在佟钰心底翻腾无数遍了，只是没有过多闲暇去想。确切地说，是不愿去想，因为他是舒大哥呀！舒大哥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顶有学问的文士模样，他读的书多，知道的事理也多，开口闭口总是“子曰，诗曰”。他还特别能算计，一捋小黑胡，便算计出一个主意。算计出来的事，跟帐房先生拨算珠一样准。他家和我家都遭遇不幸，我俩同病相怜。但是，忽然有一天，舒大哥的影像变了，变得模糊不清。那是哪天来着？是在他举剑自杀的那天？那天晚上，他慌慌张张跑来报称大金要攻打大宋，额头上还刻了字，是他自己刻上去的，自承是“罪国之囚”。不??????不是那时，要早些，是在阿骨打行营大帐里。阿骨打爷爷不让他回大宋，舒大哥便魂魄尽丧，六神无主，蜷缩在角落里，形貌极是委琐。不，也不是那时，还要早些，是在??????在他宣称要得意地回归大宋的时刻！是了，就是那时。那一刻，就觉舒大哥的影像忽悠一下，矮了半截子。可为什么是那时？有什么特别的吗？说得意便不可以吗？当时自己不也很赞成他这说法，也显示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美滋滋的，喜洋洋的。难道我不可以得意？这??????这可真是教人头疼了，偏有这许多事好想！那么，就是舒大哥的得意和我的得意两下里不一样。古怪了，都是得意怎么会不一样？难不成这世上还分这样的得意和那样的得意不成？没听说过，哪有这等说法？但是，事实上我和舒大哥的确不同。他有他的得意，我有我的得意；我俩各得各意，各有所得。我是得意燕京终于回归大宋，他是得意他的计谋得逞。我是为大宋，他是为自己。是的，舒大哥他有私！

然则，人不可以有私吗？

这话恐怕不对，谁又能无私？便孔圣人也有私。三千弟子，七十贤人，为何独荐颜渊？

但是在国事上就不能有私！国事，私事，这两样事不能混淆。要么专注国事，要么就去经营你自家的私事。把自家私事搀杂进国事里，必将亵渎国事，甚至给国家百姓带来危害。

舒大哥就是将私事与国事混淆了，他是想借筹谋燕京回归大宋这件事，来向世人显示他的才干，以博得一个名闻天下的名声，这便是他的私处。

舒大哥是读书人，读书人都好名声，而好名声并无错处，错的是舒大哥将自己的名声置于国家大事之上。所以，当赵良嗣告给他，他在大宋仍被当做罪犯，还在画影图形捉拿他时，舒大哥并不惊慌，且坦然面对。因为他知道，他的名声还在，何惧之有？但是，当阿骨打强迫他留在大金时，他便惶恐无地了。他回不了大宋，遑论名声？在大金人眼里，他是大宋人，他知道大金那么多事，大金如何肯放他回归大宋？而在大宋人眼里，他就是个弃国罪犯，他的名声一钱不值。而当他得知大金要起兵攻打大宋时，他却毫无作为，既不能阻止大金攻宋，也无法助大宋抵敌外族入侵，更不能帮大金打大宋。那一刻，他陷入了万难之境。世上路千条万条，他却无一条可走；四海天阔地远，他却无立椎之地。无国，无家，无亲，无友，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罪国之囚！而且是天下第一的罪国之囚！到了这地步，他除了一死以稍赎罪愆，还能做什么？

舒大哥呀舒大哥，原来你在我心目中，竟是这样一个形象！

阿骨打爷爷说过，一个人要回家，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的事。我要回家，拔脚走就是了，大金谁能阻拦？但舒大哥要回家，为何就被阻止？为何他就不能拔脚走呢？

我和舒大哥都是被大宋官府迫害而远走大辽的，这期间我们都曾为女真族和大金国做过事、出过力，但这并不为过。女真族是大辽的边廷小族，饱受大辽欺凌，在那种情形下，任谁都不会在旁袖手。这是道义所取，也是事理所在。问题不在这。那么问题在哪呢？现下想来，应在舒大哥当初运筹时的谋划上。

早在涞流水时舒大哥预感到大辽将亡，女真当兴，便筹谋如何让大宋与大金联手，以便将被大辽占去的燕云十六州重归大宋版图。燕云十六州是五代时后晋石敬瑭送与大辽的，大宋太祖时就想收回，但终未奏功。一旦这事经舒大哥之手谋划成了，那他就会在青史上大大地留一个美名，他舒大哥便成了大宋的千古功臣，从而一举扬名天下。

显然，从那时起，舒大哥便种下了自己罪孽的祸根。他是打着为大宋的招牌，售卖自家的货色。

自此，他便紧锣密鼓地张罗开了。一到江宁，他立马找来了没毛猴，要他给大宋传递消息。舒大哥嘴里成天叨咕：能不慎乎！能不慎乎！可做起这事来一点都不慎重，直是急不可耐，马不停蹄。没毛猴，一个卖假酒的马贩子，是托付事的人吗？他所熟识的人，即便是官府的官员，必也有贪财废公之嫌。再者，大宋朝廷昏庸政事，只知享乐，这样的朝廷也不是能托事的呀。舒大哥本身就身受其害，又不是不知。然而，在好名声之下，一切都顾不得了，一力促成了宋金“海上之盟”。他这是在给自己种下祸根的同时，又给大宋种下了祸根。以至后来大辽举倾国之兵攻打黄龙府时，大宋竟背弃盟约，失信于人，不肯发兵。护答步岗一战，大金几乎损折殆尽，又怎能不迁怒于大宋？

失信之国，必有亡国之虞。做生意还讲究诚信无欺呢，何况国家大事。而更可恨而又可悲的是，大宋自己打不下燕京，反而不顾国耻，卑颜谦词向大金借兵，招致金人尽窥我大宋虚实，遂起投鞭之志。

君子好名，自古皆然。但君子之好，乃洁身自好之好。而舒大哥的好，只是好而已。就如没毛猴之贪财，舒大哥也贪，他贪的是名。贪财贪名，虽然所贪物事不同，但本质上并无二致，都是出于一己私欲的无餍足。所不同的是，贪财只是人品卑下；而贪名，却能误国误民。因此，贪名比贪财更为可恶，为害也更深更大！

然则，世人对贪名之人往往宽容，甚至怜惜。这是因为贪名者都极有才学，他们的贪欲，常常被所贪之“名”掩饰掉了，反倒令人不觉其贪。

大金开国那日，阿骨打诰封百官，还封了小情乖乖为大金国的努儿罕公主，封了舒大哥为大金国军师——尽管当时阿骨打爷爷只是说虚位以待，没有说出名姓，但谁都明白，虚位以待的就是舒大哥。小情乖乖么，还不就那样，公主不公主的根本就没往心里放。何况当天我们还要赶往海边乘船回大宋，哪有闲工夫在大金当公主呀。倒是舒大哥，闻听诰封登时一脸的喜气。是喜气，我就站在他身边，尽管他的脸被长发遮着我也瞧得清清楚楚，连他的小黑胡都还一撅一撅的笑嘿。是的，该当说是暗地里偷笑才贴切。不过，接下他领着我和没毛猴向阿骨打行了贺客之礼，以示他对这职位辞而不就，而他的表情依然十分的欢喜。当时我还纳闷，怎的舒大哥对封官辞官都这般欢喜？换了旁人，人家谁不都是选择其中一样，要么封官，要么辞官，哪有两样都欢喜的？现下看，他的的确确是对这两样事都欢喜呢。

一国之军师，那可是老大的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委以这等高官，舒大哥心下激动也算人之常情。但他是大宋人，自当恪守大宋人的忠节，是以辞官不就也在情在理。既如此，照说也就没什么欢喜不欢喜的了。事情很平常嘛，大金给你高官，那是因为你帮了人家，人家出于感激。你辞官不就，因为你是大宋人，不能做大金的官。瞧，就这么简单，相互无非客套客套，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感觉不尽兴，那就摆个大席面热闹热闹也就结了。然而，舒大哥却欢喜异常，既欢喜封官，也欢喜辞官。为什么呢？因为这两样事都是他热切巴望的呀。那么，他巴望的是什么呢？他巴望封官，那样就可以证明他的才干。封的官愈大，证明他的才干也愈高。同时，他也巴望辞官，那样他便可以得着一个“大宋忠节之士，不做异邦之臣”的美名，也是辞的官愈大，这美名愈是光彩。用他的话说，就可以“名垂典籍，彪柄青史，传诸后人，以至不朽”。这便是舒大哥的巴望。

然则，要想获得这样的好名声，没人委以高官却是没辙。总不能自己委自己一个大官当吧？是以，当阿骨打爷爷说出那句“虚位以待”的话后，舒大哥心里该是何等的激动，直是情不自禁呢。正因如此，也终于露出了他的本相。

我一直都以为舒大哥很会演戏，那天他便上演了一出封官辞官的好戏。舒大哥，你好虚伪！

虽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舒大哥肚里怎样想的毕竟没有说出口。可我料定，就是这么回事，决计没错！这可以从舒大哥身上得到佐证。

大金立国之后，舒大哥还真就把自己当成了军师。早先阿骨打爷爷召人议事，每次要舒大哥说话，都要客套地问：先生有何见教？而此后，舒大哥便不再跟阿骨打爷爷客套，直接就分兵拨将地调遣开了。完了，他问阿骨打爷爷：大王看还有何不妥之处么？他这是在向人展示，他的确有军师之才，并非浪得虚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将这军师之名坐实了，日后回归大宋，好作为传扬美名的张本。而最确凿的证据，便是阿骨打爷爷阻止他回归大宋的那一刻，阿骨打的笑声里像是洞悉了他内心的一切，舒大哥意识到，他再也回不了大宋了，“名垂青史”的筹谋全盘落空，他的名声也一钱不值，那时的他，蜷缩在角落里魂魄皆失，惶惶然，如一丧家之犬。

非但如此，阿骨打爷爷龙驭宾天之后，大金起兵犯边，舒大哥不仅名誉扫地，且还背上了一个“引狼入室”的罪名。因为童贯、没毛猴向大金借兵打燕京，正是经他之手，冒的是他“军师”之名，这罪名他推卸不掉。实际上舒大哥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罪名，所以他在自己额头上重又刻上金印以证其罪。只是令他悔之不及的是，他已无力阻止大金攻宋。而若要逃走，则更是给了大金侵犯大宋的籍口。这时的舒大哥，除了一死，哪里还有活路？他将注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人是不可以自己杀死自己的，无论何种情由的自杀，均不足取。但有些人的自杀，却令人生敬。小情乖乖的妈妈是自杀死的，她是大辽的皇妃，在即将落入敌手之际，她选择了自尽，那是为了保持大辽皇族的高贵尊严，她死于气节。同州张大人也是自杀，他身为一州长官，肩负守土之责，终因城池不保而引咎自裁，他死于忠烈。包括那两只天鹅的死，也向人昭示：不堪凌辱，勿宁一死！它们死于贞洁。

而舒大哥呢，他死于羞耻！

舒大哥一心想名垂千古，但结果却成了罪国之囚，落了个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身败名裂四字刚一撞上心头，佟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暗忖：我与舒大哥同在一起，难道我就那么干净？就没有一点舒大哥那样的龌龊念头？只怕沾光也沾上一些吧？嗯——不，我没有，我没有舒大哥的那些龌龊。这倒不是我洁身自好有意识地不去沾染，而是因为那时我年纪小，还不懂得生发这些龌龊念头。比如我到辽北寻找宝藏，我只记住了“不是我的，我不能要”这么一个简单事理，因此，当白毛老妖和阿骨打爷爷要给我珠宝物事时，便坦然予以拒绝。也正因为心底里有了这份坦然，是以我要回大宋，拔脚就走，无人能阻。

那么我现下年纪大些了，那些龌龊念头就容易生发了吗？保不齐呢！连舒大哥那么大的大学问都抗不住龌龊念头生发出来，我只小学问，怎么能抗得住？毕竟名和利是世人所追求。即便生发不出舒大哥那么大的龌龊，小龌龊总会生发出来的吧？

佟钰登时惊得遍体生寒，出了一身的白毛冷汗。但随即又定下心神：不会的，我不会生发龌龊。虽说我以往没有生发龌龊系属小孩子的纯朴天真，只是侥幸。但是今后我也能够保得齐决不会生发龌龊，因为我已知道了该当如何去做。这得感谢你呀舒大哥，你从另一面教我识得了一个事理：在对待国家大事上，决不可以夹带个人私欲！就凭这一点，我还得称呼你一声舒大哥。

想到此，佟钰只觉眼前一亮，叫道：“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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