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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我走在马路上,常看到有小孩子从池塘里上来,光着身子蹲在岸边,两脚并拢,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小腿,头也紧紧地贴在膝盖中间,眼睛盯着脚尖出神,整个人缩成球形,就像哪吒刚刚破蛋而出时的样子。我还以为这是一种“游泳界”的时尚,原来他们是冷得如此!因为没有毛巾擦身上的水,又不能把衣服弄湿,只好这样保暖晾干,我这几乎从不下池塘的人哪里知晓?
当地把池塘叫做“湾”,所以把到池塘游泳称为“下湾”。每年麦假(当时特色,让老师们回家帮忙收麦子)、暑假前,学校会强调“不能下湾”;大人们经常告诫孩子“别下湾去啊”“敢下湾你盯着点”。我和弟弟也很想下湾,但始终没敢去。
在小剑小侠家的后面五十米处,有一个较大较干净的池塘,白天偶尔有妇女去那里洗衣服。夏天,池塘周边的大人们干农活回来,很多人爱去那里面游泳洗澡。
有一天,爸爸打药回来,拿上肥皂去池塘洗澡,我娘说:“你带着他俩也去洗洗吧。”我一阵激动,什么都不用换,身上是现成的背心短裤凉鞋。我和弟弟紧跟着慢悠悠的爸爸去池塘,我一路好奇着、想象着泡在那么多水里是什么感觉。
到了池塘,已经有十个八个的人了,有大人有小孩。爸爸简单地跟人打着招呼“来啦”、“嗯”、“洗洗”,诸如此类,一面叮嘱我们“小心有玻璃瓦茬什么的,别扎着脚啊”。我听进去了,把凉鞋并排放好,衣裤脱下来摞在鞋上,小心地探索着走下水去。
我和弟弟都不会游泳,在齐胸深的地方屈着腿,露出脑袋,这样既能充分感受水,又比较安全。有时学着大人的样子呼噜几下脸,搓搓胳膊、胸膛、腿脚。爸爸偶尔扑腾几下,温习一下我当时很敬仰的实则平平的泳技。
池塘里居然有一两个妇女在游泳,离我们甚远,大大小小的男性们也不好意思定睛去看。但都是邻居,扫一眼听一声就知道是谁。我和弟弟有一嘴没一嘴地问爸爸些问题,大多和洗澡、游泳有关。偶然爸爸说到:“在水里,东西会变轻,因为有浮力。”我当时的表情似乎是不大相信,爸爸为了证明给我看,说:“你过来背我试试。”我于是挪过去,爸爸转到了我的身后,我有点害怕,心里担忧他这么大的身材重量压在我这么瘦小的身上,会不会把我压坏了?爸爸环住了我的脖子,随后我感到身上一沉,知道他趴上我的背了,他告诉我“脚已经离地”了。其实这时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光着身子“肌肤相亲”,有些亲昵,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小时候光着屁股时,他肯定也光身抱过我,只是我那时还小,记不得。自记事以来,他从未和我们平级地嬉闹过。他说:“你看,我没碰到地面,是不是不沉?要是平时,你能背动我啊?!”我自此相信了水有浮力能帮助减轻重量这一说法。快到晚饭时,爸爸带我们回家了。
到家后,我娘又免不了问这问那。当她得知小剑小侠的娘也去了,也会游泳时,说道:“哟,她还会凫水呢!还怪邪哩!”
有一天中午,午饭后,天气热得厉害,爸爸主动说带我和弟弟去下湾,我们自然很高兴。爸爸和我们在池塘里玩了一会儿后,他到不远处的高坡上跟另一个大人抽烟说话,一边看着我们。我们正在水边浅处玩,突然弟弟脚下一滑,头往后仰淹入水里,两只胳膊乱拍水,嘴里“唔唔”两声。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高坡上爸爸飞奔而下,在半途跑飞了一只拖鞋,到平地上又跑掉了一只鞋,冲进池塘后攉动起半米高的水花;他似跑似跳地快速到弟弟身边,把他扶正扶住。弟弟开始剧烈地咳嗽,害怕地呆呆地发出哭声,脸上混合着池塘水、泪水、口水、鼻涕水,也不知是被飞奔的爸爸吓着了,还是被呛水这种难受吓着了。爸爸平时是个动作很慢、有些笨拙的人,这次救弟弟是我印象里他的动作巅峰。爸爸给弟弟洗了洗,弟弟也不敢多待了,于是结束了下湾,我还没太玩够,心里有点遗憾和不舍。
后面的日子里,我仍很盼望爸爸再带我们去下湾,可是基本不敢开口。有一回爸爸和我娘浇地回来,他躺在炕上,我看他裤子和鞋上有很多泥点,头上脸上一层灰土,心想他也许需要洗一洗,便仗胆问道:“爸,咱下湾去吧?”他没好气地反问道:“我刚浇地回来,怪累的,你让我带你下湾去?”我娘在隔屋附和道:“谁知道呢?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看事儿呢?”他们两个说话常用杀伤力很强的反问句,极能打击人的自尊和信心;我觉得这种风气始自我娘,爸爸被她给同化了一些,而且年纪越大,我娘身上“戾”的方面,他学到的越多。爸爸年轻时不是这样的,比如我跟随他就读于宋坡小学时,他一般都是很随和、很阳光的。
此后我基本不再跟爸爸提起下湾的事了。中午强烈的阳光下,在庭院中用脸盆撩水洗澡时,我时常看着小半盆清水幻想,要是有一种能让人放大缩小的药就好了,我吃一粒缩小药,变得两寸多高,在脸盆的清水里就像在宽敞的泳池里一般,那该多方便啊!游够了,我再吃一粒放大药,便恢复了正常身高,神不知鬼不觉;游泳不需要再央求爸爸,也不用担心我娘的厉骂,那就太好了。
对于小孩子有没有偷摸去下湾,即游野泳,小伙伴们有一种土方法来验证,拿手指甲在嫌疑人的前臂背部挠一道,如果能挠出明显的一条白色,那十有八九就是去下过湾,嫌疑人很快就抵赖不了了。检查的小孩算是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这下找他要东西吃就更容易了。后来这办法老师也学会了。我想原理是这样的,老家的池塘河流都含有不少土,略微浑浊,小孩子下池塘之后,身上多少是带有灰土的,不挠则贴附于身上,一挠就微微勾起,所以就有了白线。在家用缸里的水洗澡,是不会出现这种现象的。这种检验方法几乎百试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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