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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周岁左右时,我娘就经常派我到吕光善家的小铺买东西;尤其是在她中午做饭时,突然发现盐没了、醋没了、酱油没了或者火柴没了。
我出了家门,走过二十米长的胡同,拐弯向西十几米即是穿村的南北大路,大路的对面就是吕光善家的小铺了。它门口朝东,位于高台上。路西的房子都在高台上,我们路东的也是,因为家家都想在气势上更高一筹并且下雨时不窝水;这样,中间的马路倒成了排水沟。这条马路上到处是大坑小坑,晴天时路边的土细如面粉,雨天时路上的泥细如甜酱。那时我觉得路上有坑是毫不异常的事情,倒是有时见到乡路不习惯:这路怎么这么平?见到县路更不习惯:这路真平!
吕光善家的小铺大约有十个平方,东南角上放了一张单人床,西北角上放了两个装醋和酱油的中号水缸;中间是一米高的玻璃柜台,西面靠墙是小格子的货架。在两个水缸的旁边有一扇便门,通往他们家的院子。
吕光善夫妇有两个闺女和一个儿子,我在小铺里见过他们家的所有人,且都曾卖东西给我。
吕光善四方脸,但比较圆润一些,面白少须,眉毛又浓又黑,乃至村里人都拿他的眉毛和周总理的眉毛相比;这让我一度觉得他很不得了。多年后我上大学时他终于当了村支书,村里不少人认为,这两道眉毛便是“有当官的相”。我去买东西时,虽然他尽力微笑着用温和的口气说话,但我仍然是很害怕他的,也听不出他偶尔说的玩笑话和跟小孩戏闹的话。
有时是他的儿子小腾在店里。小腾比我大两岁,高一个年级,我们不熟,几乎没有在一起玩耍过。我从未见小腾坐于店里,他要么站着,要么在柜台里面走动翻找,卖东西时就像个会拿货会收钱的略有温度的机器人:“要什么?三毛。”找钱时也基本不说话,数好了放在柜台上拉倒。任你是长辈小辈,任你来或者去,你要什么我就给你拿,你问什么我就简单回答。交易完成后,他要么直眼看着你转身,要么继续走动翻找东西,要么继续吃东西;倒也无冒犯顾客的言语和行为,就是让你感觉他少提供了些东西。如果把交流比做爬山,他的表现就像开头是断崖结束也是断崖。
吕光善的媳妇是个很温和的妇女,年纪比我娘大几岁,说话比较柔善,性格上是略微懦弱的,我从没见过她骂脏话或用尖厉的喊叫吼人;也许在家里,吕光善一瞪眼,她就会很害怕。她的声音有种撕裂的感觉,就跟梁静茹的特色似的,但你不要想象她有梁静茹那么肤白貌美,如果说梁静茹的嗓音撕裂了一条线,那她的是撕裂了两条线。她总是微微笑着,跟顾客多说几句闲话,表示热情,但效果只是温乎而已,决不至于热烈。她有时也跟我们小孩子来往几句,一边打醋打酱油一边说话;我们临走时,她经常把前臂平放在柜台货物上,前倾着的上身,用温和的眼光送我们。
我也常见到他们家的两个闺女。那时候我觉得她们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因为她们都比我高小半个身子,实际她们只有十五六岁而已。我有点怕她们那冰冷的不耐烦的态度。她们经常坐在那张单人床上,床上吹着台扇。我很长时间后才分得清她们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且对她们有几个疑问:她们不用上学吗?不用下地干活吗?这么多好吃的她们怎么不吃呢?我很羡慕她们不用下地干活,眼前又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每次我快进门时或进门后的瞬间,她们两个就发出簌簌唰唰的转身声、坐起声、下床声、起步声;通常是其中一个人起身,进柜台给我拿东西收钱找钱,带着一丝盼我快点走的神色气息,另一个人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盯着我,偶尔看向她的姊妹。大多时我见到的是姐姐,其长相很随吕光善,脸色很白,也有比较浓的眉毛;后来得知她有某种眼疾,在阳光下看不清东西,而且阳光会刺得她睁不开眼睛,这间小铺就是为她而设的。
那时的我,想吃小卖部的零食就像想吃供桌上的供品,难,而且有负罪感,似乎只有不去动吃的念头、帮着父母把钱省下来才是合格的孩子。
对小铺里零食的馋意,让我产生过两个“奇妙”的想法。
我发现用一张绿色的画着人头的写着“贰角”的纸就可以换两根泡泡糖,我要是有绿色的笔就好了,照着画,想画几张画几张!仔细思考后发现,要画得跟那种能买东西的纸一模一样,真是太难了,所以就断了这个念头。后来长大些,看了《西游记》、小人国之类的东西,就想,要是有种长大缩小药就好了,吃一粒管缩小的,变得像老鼠一般大小,爬进他们家装钱的纸箱子,抱几张大钞毫不令人察觉地跑出来,再吃一粒管长大的,又变回原来大小,拿着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该多好啊!
大约1993年初,吕家小铺北边紧挨的中瑞家,也开了一间小铺,面积更大,但货品不多,所以显得比较空旷稀疏。两个小铺竞争起来,慢慢地,他们两家人就很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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