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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床上。她模样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着,但已僵硬,像剥制的标本。雨儿穿着平时常穿的那件绿色鸭绒衣,正趴在妞妞的尸体上,握住僵硬的小手,伤心恸哭。她看见我走近,突然大声尖笑,抓起身边一只铁桶朝我甩来,我认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只铁桶。我也大笑着把铁桶甩回。我们俩疯狂大笑,互相对甩。周围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我发现妞妞也在其中,站在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额上缺了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床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床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中。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滥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ot;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ot;
&ot;追上了没有?&ot;
&ot;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ot;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打,血还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觉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里将失去父爱,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正都一样。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身。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裤袋里搜出一包红梅牌香烟。
&ot;你就抽红梅?&ot;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ot;穷书生嘛。&ot;
&ot;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ot;
&ot;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ot;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侧隐之心,那个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ot;干吗把他打成这样?&ot;接着要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没带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ot;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ot;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墙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湿软的泥地凉凉的,真舒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体味到了这种冰凉的快感。那个时刻我心明如镜,看清了周围行人脚步匆匆的无谓。当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便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
自从妞妞出生以后,整整一年了,我没有一日和她分离过。这次有一个方便的机会到西安,雨儿力劝我出来散散心,说好飞机往返,连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来了。没想到大难未了,又遭此小祸。真的是小祸。人倒霉到了极点,也就懒得去和命运斤斤计较了。
拨通了北京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高兴得连声欢呼&ot;爸爸&ot;。
飞回北京,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春风满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ot;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ot;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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