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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城的天总是灰色的,这样的灰色在涂然的眼里已经持续了十年。
倘若赶上梅雨季,还要再暗一个度,这总让涂然记起她与段言刚来蓉城读高中时,教她画画的老师每每看到她的作业:“你加一点灰调进去撒,明度太高了,啷个不加点灰进去呢?”而她从不在画中加灰,暗地里跟段言讲天把老师的眼睛罩住了,他就只知道灰。
这样的方言也在涂然的耳中持续了十年,从听不太明白到逐渐染成乡音——她也许是被蓉城绑架了也说不定。南北之争就从将他们这些人同化到南方开始,又从他们的子孙后辈变为彻头彻尾的南方佬结束。
涂然不止一次跟段言说过这些猜测,都被他笑着挡回来了。
大概是我脑袋太久不用生锈了,总被这些怪腔怪调的方言带偏,她这样想,可是随即这些念头又被她赶出去:只有我看到了真相。
一般而言,这样灰色的天持续个十来天是会给人留一丝喘息的机会,而段言也总会隔一个或者隔两个空隙拎着他那只黑色、没有牌子、皮面上已经起了七七八八的褶,仿佛从他的父亲那里传下来,将来又会被传给他儿子的公文包,还是穿那双旧运动鞋——左脚先踏进来,见着涂然摊在沙发上,看一眼永远二十六度的空调,笑容马上谢幕——再踏进右脚。
“怎么又穿成这样,不怕感冒?你看看外面什么天。”说着话的同时,段言会将外套挂在那个被摸得发亮的木架上,沿着客厅边沿走到洗手台,用可以写进小学生洗手指南的方式将十根手指头搓一遍,再走进卧室拿出毯子回到客厅,将毯子罩在涂然身上;十秒之后,笑容会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人家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有道理的。
段言嘴里的“又穿”的衣服,是涂然在家的百分之八十时间段会穿的一件袍子,像段言的那只公文包一样,也许陪她度过了前半生,也要接着陪她度过后半生。那是一条被她磨到透的裙子,上面缠绕着看不大清楚的枝蔓,隐隐绰绰将她包裹在花丛中,也再等待她如同枝蔓上的花骨一样,什么时候就凋落了。
他们搬来这间房很久了,小区看上去并不年轻,是随着段言的上一次升迁换过来的,算算日子,过不了多久大概他们又要新换小区了。
老家属院环境更好一些。
一来他们的邻居是一些比他们还要年长的树。蓉城长得最多的树必然是榕树。他们院里的榕树三个人合抱都有些困难,枝长得极为茂盛,叶子也经历了长久的雨季,变成了老绿,带着黑色的根须,那些根须顺着叶子垂下来,又盘在地上重新长成根。
二来隐私性做得好,这也是老派官系留下来的臭毛病,总认为富贵不该显在人前,于是将小区建成老破小,又忍不住想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心,于是造出来种种规矩:比如涂然住的家属院站岗的都是便衣,比如有一批出租司机不接外单只跟着他们院的时间走。指定规矩的人早住进老干所了,规矩却随着院里一批批的调动升迁留了下来。
倒也别看外头半旧不新就真觉着没甚意思了,老实说这片儿住的都是蓉城的土皇帝,给外来人检查用的房子只能算得上是样子货——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一旦特权的种子埋下来,再拔掉可就难了。
不仅仅是那些略微有些可笑的特权,房子内部也是另有乾坤,六层不过住了三户,大也算不得什么,涂然住过比这大的房子多了去了,最可贵的是布局,听说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去国外请得人专门改过的,也请了阴阳先生特意来布置了院里的造景,就求一件事,聚气。整个蓉城的气都给他们聚走了,可不就是人杰地灵,步步高升。这倒又显得有点落伍了,那会儿流行外头的月亮圆,谁要是得了说得上姓名的洋玩意那可时兴极了,老派的人虽好面子,但根子里的物什改不了,还往古法上求安慰。现在不一样,开始彻底的寻古,他们家也成了彻底不伦不类的四不像——三米挑高的洛可可窗下堆着被涂然拿来插鸡毛掸子的天启年间的瓶子,藏了壁炉的杂物间了放着红木的家具在静悄悄落灰。
涂然是个很爱打扮的女人,然而在这样的蓉城、这样的房子里,她连口红都不曾拿出来。她把口红放在那些红木盒子旁落灰,她自己常年躺在沙发上恨不能嵌进那软垫里,骨头也化作一节节木头椅子,酥到掉渣,也化成灰落下去。
最好连她和段言的婚姻也被风吹一下就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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