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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跑出芦花荡,先在一条小河沟洗净腿上的泥巴,胡乱地揉了揉被芦根扎破的脚掌,穿上鞋袜之后,第一眼就眺望着那无名小站上喷吐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南下?北上?还是先去冀中农村去看看背着黑十字架,在一座大轮窑上服劳役的妈妈?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更非宗教虔诚信徒,可是他面对西沉的血红落日,朝天上攘起一把尘土。时正西北风乍起,尘土飘向东南;他立刻抉择向西北而行,因为他不愿意化作为随风而去的尘埃——我是人,该有开顶风船的蛮力。火车站虽然诱人,那儿可能支着捕雀的网;汽车站虽然离这儿也不算远,谁能保证没有寻踪他的眼睛?
准确地说,他是徒步溜进北京城的。白天他去西郊动物园排愁解忧,可是他看见笼里的狮子、老虎、鹦鹉、孔雀,总是敏感地想起他很可能重新人笼。夜晚,他凭借黑色天幕,摸回到他的家门,从大铁锁的斑斑锈迹上推断,在农村改造的妈妈,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回过家了。他用手抹掉锁头上的锈迹,惆怅地折身而去。去哪儿?火车站的长凳:用一顶破帽子盖上脸面,然后像死狗般地睡去。可是他的两条腿没有听从理智的支配,他迈上一辆乘客寥寥的无轨电车,居然朝后海的方向奔来了。
当他被押解到吉普车上时,从楼窗口闪烁出来的那双泪汪汪眼睛的苏雪,家就住在后海之滨。五七年盛夏,他记忆中没有鲜花,没有云朵,没有音乐;只有批斗他时森林般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苏雪是文工团惟一没有露面的人物(据说她当时病了),但在他登上囚车时,却留给他一双泪眼。他很珍惜她无言胜有言的馈赠,此时他踯躅海滨寻梦来了。
苏雪屋子的百叶窗依然如旧,院内梧桐的落叶沙沙。对了,就是这棵被秋风凋蔽了落叶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曾留下了他难忘的记忆。那似乎是在五七年的初夏,这棵梧桐的枝枝叉叉,都吐出了滴青流翠巴掌大小的叶片,他第一次被苏雪邀请到她家去作客。这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考古学者,妈妈是个燕京大学家政系的老毕业生,在家操持家政。而苏雪是这个雅典家庭中的唯一宠儿。饭罢,苏雪执意要他到院子去走走,当他俩停步在这棵梧桐树下时,苏雪身穿飘逸的白底紫花的布拉吉,背靠着梧桐树干,诡秘地央求他做一件事。
“说吧!我有求必应。”索泓一诧异地凝视她。
“教我变魔术吧!”她说,“我想在舞台上当你的助手。”“我是从小耳儒目染,才干上这个行当的。其实这是没有出息的行业,不信你去问问你爸爸!”索泓一朝他爸爸的房间努了努嘴。“你个性内向,不适合于登台献技,还是安心搞你的舞台美术设计,更符合你的气质。”“我可以从内向转向外向,行星是围绕恒星转的!”“我是恒星?”索泓一被这个形象词逗笑了。
“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她抿着下嘴唇,不眨眼地望着他。
索泓一无奈,只好让步说:“行。只是这儿没有可变的玩艺儿!”“有。”她背向树干的手一伸,拿出一副扑克牌,“我早就准备好了!”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她:“我这魔术师却叫你给蒙了,刚才你手里并没有扑克牌呀!”“这是个秘密。”她一笑,眼睛变得细长,越发显出猫咪的柔顺和调皮,“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索泓一伸手去接那副扑克牌时,她忽然又把双手向后一背。接着,她像个投降的士兵那样,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在原地转了两圈,表示扑克牌已经消失。她笑吟吟地说:“你找吧!”索泓一开始寻找那副失踪了的扑克牌。他先看看她的袖子,袖口敞开着,露出手腕以上的白皙胳膊;他再看的腰围,紧腰布拉吉裹着她纤细的腰肢,无处可以藏下那厚厚一叠扑克牌;最后,他狐疑的目光,盯在了她的前胸上,那儿是少女浑圆的双乳和挺立着的乳峰。索泓一像躲避夏日夜空的闪电强光一样,迅速地垂下自己的眼帘……
“你找呀!”她娇嗔地催促着。
索泓一抬起头来,觉得脸在发烧。
“你搜身吧!”她语音陡然跌落下来。
索泓一再次望望举着双手的苏雪,双手蠕动了一下又回归了原位。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和她倒换了位置,她举着双手却分明在进攻,他却成了个被解除武装的溃兵似的。在苏雪面前,他不知所措。
她主动退却了,眯着细长的豆荚眼说:“想不到,魔术师被我这雏儿给糊弄了。瞧!它在这儿藏着呐!”苏雪闪开身,指着她身旁的梧桐树干。
噢!原来那树干上有个洞穴。扑克牌是从那儿变出来的,又是从那儿变没了的。苏雪看索泓一满脸惊愕神色,强耐着笑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她爸爸妈妈常在这棵梧桐树下石桌上玩扑克,发现树身上有个天然洞穴,就把扑克牌放在这儿。她早想用这个天然道具来骗一下真魔术师,今天是如愿以偿了。
此时,苏雪的笑声犹如银铃贯耳,可是眼前景物皆非。梧桐树的枝头绿意已荡然无存。它就像他的经历一样,从生命的夏天走向了生命的秋天,任萧瑟秋风凋谢着盎然青春。当然,这颗梧桐到了早春时节,还会抽芽返青,而他的早春时节哪年哪月哪个时辰才能光临呢?!他望着院内灭着灯火的一间间屋子,突然感到心冷,苏雪和她的父母或许已经早就睡下了,但愿一个逃亡囚徒的脚步,不要惊扰了这一家人瑟静而绚丽的梦……
索泓一踯躅着脚步,缓缓离开了苏雪的家门。是哪本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警句:失去了的才更显得其珍贵。索泓一非常眷恋他和苏雪昔日白雪般洁净晶莹的感情,因而几次停步,几次回首,听落叶沙沙,看梧桐在秋风中默立。街巷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从本栏深处收起最后一缕目光,立刻拉低了帽檐。这个动作是没有经过思索的本能行为,在火车站长椅上过夜时,他总是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在喧闹的街市上穿行时,他把帽檐拉得贴近了眼睛。仿佛这顶帽子是成了他变魔术的另一个道具,在严酷的生活大舞台上以假乱真,以求生命的沿续和永存。
还算幸运,和他擦肩而过的是一男二女,没有穿官衣的警察。他从下三路看到一个老头儿的拐杖,一双老年妇女爱穿的软底鞋。似乎第二个女的比较年轻,他看见她古铜色的长裤靠着膝盖的部位,浅黄色的风衣下摆在飘动……这三个行者,仿佛是刚刚看夜戏归来,边走边争论着《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造型,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似的。但是索泓一蓦地一怔,他分明地听到了对话中有苏雪的声音,这个声音像在枝头的悦耳黄鹏,他身不由己地放慢脚步,继而转回头来。
是把他看成贼了?还是他的身影唤起了苏雪的心电感应?两个老人踽踽而行之际,苏雪也正侧过身子向他的背影眺望呢!闪电的强光。
无声的雷暴。
尽管他和她目光交织的时间,至多不过两秒钟,他分明地看见苏雪因惊愕而张开的菱角形嘴唇;她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他就是索泓一,因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这一瞬间,索泓一觉得自己是一株被雷电扒去了树皮的枯树,不;简直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乞丐,内疚伴随着的自尊,同时撕扯着他那一颗滴血的心。他忍耐不住这种折磨,迅速扭转身躯,向马路对面疾行。
“索泓一——”“索泓一——”……
这声音终于像缥缈在云际间的一线游丝,变得非常微弱了——他躺在北京站内角角上的一把长椅上,用帽子遮着脸颊,貌似因疲倦而昏昏睡去的一名普通旅客,其实,他头脑里正回荡着这微弱的心电讯号。他憎恶自己的冒失:已然是从坟头里爬出来的野鬼了,还去续哪门子阳间人的梦?!路灯下的短暂邂逅又匆匆诀别,不仅破坏了她一个人的平静,或许连她的父母都会因此而得了失眠症呢!右派是什么?是瘟症是鼠疫,是垃圾,是狗屎。昔日在劳改农场,被大雨淹死的饿死鬼丁琳,常以古人对于粪便的形象解释而自嘲:人闻之拂袖而去,狗闻之摇尾而来,此即“黄金塔”也!索泓一早已成为这样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人面狗脸地去寻什么旧梦,实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矣。
有人在拨动他脸上的帽子。索泓一已经习惯于接受车站夜巡民警的检查,他安详自得地闭着双眼,果然,不一会儿那顶这颜的破帽子,又给他扣在了脸上。不过,索泓一还是在“平安无事”中嗅出了一点反常,在给他摘帽子和扣帽子的一霎,他鼻子嗅到了一股清冷的幽香。“或许是个女民警吧!”他暗暗揣度着,“女民警也是人,她也具有女人所有的癖好!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夏娃一定也爱脂粉一类的玩艺儿,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类美容品罢了!”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股清冷的幽香,使他想起了儿时家中庭院的那株紫丁香。每到夏日丁香盛开的时节,淡紫色的花朵开得重重叠叠,索泓一常常蹬着木凳,折几束下来,把它插进瓶子,让丁香花的香气溢满屋子。妈妈则把两束紫丁香,从瓶子里拔出来,一束夹在他的左耳上,一束夹在右耳上。然后,她拉着他的小手,到衣柜的穿衣镜前去照镜子,并招呼爸爸说:“快来瞧瞧咱们的宝贝儿子!头发再留得长一点儿,简直成了女孩儿家,这样儿真比得上白雪公主!”爸爸从椅子上欠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摘下他耳缝夹着的丁香花,插回到花瓶里去;同时,用浓重的界音训斥妈妈说:“男儿就该是男儿!你怎么总想把他打扮成女儿家?!”妈妈反驳着爸爸:“这不是逗他玩吗!”爸爸振振有词地说:“叫他用墨笔默写岳飞的《满江红》。”索泓一反抗着爸爸的决定。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爸爸拧着他的耳朵,一直拧到书桌前。当索泓一被迫铺开仿纸,蘸着浓浓的墨汁,写下《满江红》的第一句——“壮怀激烈”四个大字时,妈妈正站在他身旁,用温厚绵软的手指,揉搓着他那只被爸爸拧红了的耳朵呢!爸爸终于走完了他铮铮男儿的路程。妈妈善良、柔顺,只凭命运的摆布,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就像一瓣落红,只能顺着大潮飘浮而去,连回首一望的片刻挣扎都不会有。懦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索泓一感到剜心般的疼痛,便从长椅上坐起来。他怕睡着了,耽误了西行火车的开车时间。他要去看妈妈,并突然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使她因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而兴奋得颤栗。他要仔细地看看妈妈的额头纹,看看妈妈那双曾经像玉兰花瓣一样的纤巧的手。因为这双手不仅在他的耳缝夹过紫丁香,还给他缝过衣扣,织过毛袜——那是他终生也难以回报的无私的母爱……
候车室声音嘈杂。对面长椅上一个婴儿,正浸在母亲怀里,因奶头干瘪、无奶而哇哇大哭;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两个邋邋遢遢的男人,为了谁侵占了谁的座位而粗野地叫骂。尽管如此,那些为生活而劳碌奔忙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条条长椅上睡得十分安然;那神态就像耳畔爆炸一颗原子弹,也驱赶不了附在他们身上的睡魔似的。当然,候车室里也有干部、学生和知识分子打扮的人,他们穿着千篇一律的四兜中山装,他们的脸色和他们的铁灰色制服一样,对这些声音毫无表情。女的两手穿梭般地织着御寒毛衣,男的在长椅的空隙间鸵鸟般地踱步。索泓一看见靠着大理石柱的一个戴着圈套圈近视镜的青年人,把厚厚的一本卷了书角的书,贴在了鼻尖上去看,书皮上印着三个大字(艳阳天)。那读书青年的身后,光洁的大理石墙板上,镶嵌着富有生气的金字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一个看上去比他的衣衫还要褴褛、头发花白的乞丐,正好站在那金色的“万岁”下面,往嘴里塞着从地上抬起来的面包渣儿。
一股扑鼻而来的霜脂气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又一次嗅到了曾唤起他童年回忆的清冷幽香。难道那个女民警又蹓跶到这儿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侧脸望去,周围没有一个戴大壳帽的警察,却有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姑娘,站在长椅的尽头;她正向他这儿眺望呢。那儿正好是灯光的暗影部位,他看不清姑娘的脸,但是她那略带忧郁的悲悯目光,一下子钳住了他的心。姑娘大概是发觉他看见她了,便从灯光的暗影中走了出来,天哪!她竟然是苏雪。
“我早就来了。”她显得很疲累。
“你……你是去外埠出差?”索泓一分明意识到她是追踪他而来,还是心口不一地询问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蠕动了一下圆圆的下巴颏。索泓一了解她的示意,茫然不知所措地和她走出大厅。这时,他才恍惚地猜测到刚才用手指挪开他那顶遮颜破帽子的人,不是女民警,而是苏雪;也许是怕惊扰他困倦的梦吧,她一直守候在长椅旁边,等他醒来。
车站前的广场,灯影清清,人影寥寥。他俩在一根灯杆下停步,久久地相对无言。
“你怎么知道我在车站过夜?”倒是索泓一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前天文工团就传达下一道命令。”苏雪低声地说,“索泓一从劳改农场逃跑了,有可能流窜到北京,团里谁要发现他的踪迹,马上报告给人事保卫科。”“这么说,你知道我是个在逃犯了!”“嗯!”“你爸妈也知道我是逃号吗?”“嗯!”“他们知道你来车站找我吗?”“他们代替不了我,我不是几年前的幼稚单纯的女娃娃了!”索泓一认真地打量了苏雪一眼,她的额头虽然还没有出现皱纹,但脸上雀跃的孩子气已消失尽迹。五七年到六二年底,对人生的长河来说,充其量不过是浪花一闪的弹指之间;她这个有幸生活于社会中上层家庭的人,眼角眉梢也留下了时代无形的烙痕。
“你大概想象不到,把你送去劳改以后,团里对我开了几次‘帮助会’。他们追问我,在你被押上囚车的一刹那,我为什么要落泪?”苏雪回忆起五年前的时光,两眼盈出了晶莹的泪光,“老索,从那个时辰,我和稚气的苏雪诀别。我说我所以掉眼泪,是得了热伤风;打喷嚏、流鼻涕、外加流眼泪。这些纯属感冒的病理反应。说着,我拿出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以使他们无懈可击——其实,那是我爸爸为我免受灭顶之灾,找了个在医院当大夫的朋友,补开的一张假证明。结果,假的蒙过了真的。我过了五七年的大关!”“你爸妈都好吗?”索泓一有意支开政治性话题。
苏雪偏偏把政治又拉了回来。她说:“妈妈好像得了惊吓症,常在梦里喊着‘蛇出洞了’;爸爸身子倒还结实,可是他自诩为冬天的寒蝉。他说这是焚书坑儒,知识分子的短促春天完结了!”“我想去看看我妈妈。”索泓一挣脱着政治对他的缠绕——他怕听这些。
“之后呢?”“流浪。”“去哪儿?”“东西南北中。”“我来车站的时候,曾问过爸爸,能不能叫你在我们家住些日子。爸爸虽说脸色变得苍白,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妈妈却连连摇头,还阻拦我来车站。这年月,使平素看上去坚强的人变成鸡囗般的懦弱,却也使弱不禁风的人变得坚强——我推开门就跑了出来。”“谢谢你的这番情意。”索泓一低声地喃喃。
“别这么说……”苏雪语声跌落下来,她哭了。
“苏雪……”“……”“开车的时间快到了。”苏雪昂起头来:“我去买站台票。”“不必了,我……”索泓一阻拦着。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几件爸爸的衣裳,你们高矮差不了许多;你穿着可能肥一点,能挡寒也就行了!”说着,她用手绢沾了沾眼角上的泪花,向售站台票的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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