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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ldo;渠通了,早死的人都亏了。&rdo;
说:&ldo;要都活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白头发白胡子满村落飘,你说那该是啥样儿。&rdo;
说:&ldo;寡妇也不会因为寿短懒得再嫁了,杜柏这样的人也该随便再娶了。&rdo;
司马虎媳妇走在前边,忽然回过头来问男人:
&ldo;渠一通四哥真的要和蓝四十合铺儿?&rdo;
司马虎猛地拍了下担架:&ldo;走你的路,哥的事情不消我们管。&rdo;
就有人在人群寻找着蓝四十,不见有影儿,便把目光朝胡同那头的小瓦门楼望过去。已经有孩娃去那门前报喜了,推几下门没能推敞开,回来说四十姑家里没人哩,就又加入到人群蹦蹦跳跳了。
随后七八天的光阴里,三姓村的女人、孩娃都深陷在年节般的大喜中。灵隐渠立马就通了,费时16年的工程就告下一个段落了。有时正吃饭听到几声放炮声,村人们一轰放下碗,跑到梁上去,等许久看到一股烟尘在天空云样漫散着。就有孩娃迎着那炮声走去迎接喜悦和自家的父亲们,可翻山时找不到路就又折回了。
折回来就在街上跳皮筋,掏麻雀。女人问没有看见你爹你叔们?答那炮声还远哪,相隔几道山。女人们就耐不住地把目光岁月长久地投到耙楼深处去。吃饭时把碗端到饭场上,翻来覆去就是说渠快修通了,修通了人命也通了,人就长寿了的话。
然后议论哪一个人死早了,死亏了,哪一个寡妇会先改嫁,有可能嫁给谁。这样的话题,白天黑夜地说,墙上、树上、田野,到处搁着挂着,眼看说着说着就觉得说多了,单调了再说显得罗嗦了。于是风息了,平心静气了,该干啥儿干啥了。
可在激动和喜悦开始有些麻木时,杜柏去了一趟工地,头天去,第三天回。回来时天还朦朦胧胧,月光像落日一样褪去了,村落里厚了一层昏黑,秋夜的凉气寒冬样弥漫着。杜柏到媳妇的坟上坐着歇一会,对媳妇说渠修通了哩,孩娃快当副村长啦,当了副村长就能当村长,以后三姓村能活七老八十岁,人人都得听咱杜家的话。说你先走你就先走吧,留下的好日子由我替你过了吧。歇够了,他离开坟地回到村里去,先在村头立了立,想了会,就拿手去拍第一家的大门,啪啪啪啪,均匀而又有节奏。接着他唤:
&ldo;喂‐‐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rdo;
拍第二家的门,
&ldo;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rdo;
拍第三家的门,
&ldo;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rdo;
拍第三十七家的门,
&ldo;竹翠妹子,司马蓝快要回来了,你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千万对他好一些──&rdo;
举起手去拍蓝四十家大门时,猛然想起四十孑然一人,并没有男人孩娃到梁上修渠,手在门板上僵了片刻,闻到从门fèng挤出一些怪异的中药气息,吸了下鼻子,也就车转身来。这一转身,看见日头从东山梁上跳了出来,村前的梁地和村口的路上,立马铺满一层金黄。就在那金黄间,一旗人隐隐约约拥着朝村里走回来。几车工具,几车杂乱,一团乱麻的人们。他回过头来,脸上嘭地胀满惊喜,立刻红光烂漫起来,忙把手嗽叭在嘴上,撕着嗓门高唤:
&ldo;各家各户听着‐‐灵隐渠修到了梁那边‐‐村人们回来到梁上啦‐‐都起床接人啦呀啊‐‐&rdo;
他如疯子一样,在这条胡同唤过,又到那条胡同唤。暗红沙哑的嗓音如日照的云样把村落盖住了。紧跟着他的唤声,三姓村的大门便接连不断地响起来,门轴的吱扭声长有十里八里,接下来女人们的脚步声,孩娃们叫爹叫哥的惊喜声,灰腾腾、白亮亮,在村胡同中轰隆轰隆地响开了。人们都系着扣子、揉着睡眼向村头跑过去。说话声风风雨雨,脚步声雷鸣电闪。重新被点燃的喜悦烈火样在门里、门外,街上、村头和半空铺天盖地。像一床大红被子热暖暖地蒙在整个天空里。孩娃们从娘的怀里挣下来,朝走近的男人跑跳着,跌倒了爬起不哭不闹继续往前跑。女人们跟在孩娃们的身后,咯咯的笑声,银朗朗地落在脚下边。她们一边讥笑着身边的某一个女人,说看你急得模样儿,听说男人回了,脸都顾不上洗。
一边又被别人讥笑着,说看你自个吧,鞋都顾不上穿,趿拉着跑得比谁都欢哩。
整个村子煮沸了。惊喜红艳艳在每个人的内心膨账得转眼要炸开。秋日也异常的好,金盆一圆,满世界都响着红铜轻撞的声响,空明而又脆净。秋早不热不冷的慡快,在每个人的身上抚弄着。牛在棚下站起后的哞叫声粗壮浑浊,但却使人心里温暖。
就这么渠就修通了。
男人们出去了半年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群一股,跟着一行架子车队,一步一步朝村头靠近了。女人们说,不是说明后天才能回来吗,早知了该提前把鸡杀了炖一炖。说要活过了四十岁,外村人不歧视咱们三姓村,说死说活也要把闺女嫁到镇上去,一出门就能赶集,就能逛商店,烧好了饭,再出门买盐买醋也能赶上饭时用;说每月都能不出村看上一场戏,那日子过上一年二年人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这么惊喜着,川流不息地议论着,男人们就到了村口上。女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那些拉着车子的走得并不快,最前的为了压着步子似的,不慌不忙,不时地要回头看看后边挤成一团的男人们,再看看那走在边上的司马蓝。
司马蓝的眼睛不再是离开家前绿色了,他双眼云雾蒙蒙,脸上的尘垢如一道山梁的厚土,如同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二十年没有洗过脸,干枯的胡茬同这季节未及翻犁的蜀黍茬儿一样深。他头微微的低着,却又要隔三差五地挣着抬起,瞟一眼站在村口的女人孩娃们。青壮的男人,全都精瘦,穿着似上百年未曾见水的破烂衣裳,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子靠近。随着两相距离的缩短,异样的空气旋风一样开始在中间流动起来。人们屏不住的呼吸声,被压下的寒冬风霜样冷白吱吱的响。终于就到了近前,双方的目光咣咣咚咚打起来。脚步声由重变轻,冰雹落地样又突然冻结在了村口上。男人们拉的车子全都停了下来。上百个女人、孩娃,也就终于看清,两车工具和杂七杂八后的七辆架子车上,拉了七个死人,都用棺材盛了。七口黑棺,一线儿排开,如一条黑色的堤坝。日光在那黑棺上泛着刺眼的亮光,七口棺前的&ldo;祭&rdo;字都被刻成金圆的盘儿,如头顶七颗初升的日头。男人们都立在棺材旁,像把女人们的一件衣服弄丢了一样木呆着,不知道该和女人说些啥,如何解释那东西是如何丢掉了。女人们像一片棉花样堆在路口上,一片哑然,一片苍白,眼里的惊愕石板样噼哩啪啦砸在棺材上,砸在第一副棺材前的司马蓝的脸上,砸在架子车杆上和车厢的行李上。日色愈发的黄亮,浅色的火光烧在人们的头顶。从村里到村外,从山里到山外,从人世的里边到人世之外,百里千里的寂静无声。目光落地的声音像烈火一样响。山那边野兔和蚂蚱的跑跳,清清晰晰传过来。在这漫无边际的死寂中,有个孩娃咳一下,旁边的一棵槐树,青叶哗哗啦啦被震落下一大片。空气中布满了白色的痴呆和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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