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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洵照着半步前祖父的姿态负手而行,还是一副浅淡又直白的口吻:“洵自小讨不得祖父欢心,祖父训斥我不过是泄一泄偏见,我当然不乐意放在心上闹得自己不快。”
“混账!”秦傲倏然回身,一手钳住秦洵脖颈,即便上了年纪,沙场老将的身手依旧迅捷得叫秦洵暗暗心惊。
实际上秦傲并没有用力,也察觉出这个往来疏淡的孙子在自己这般钳制下也无挣扎之意,少年人一张稍显其异域血统的容貌白皙而精致,神色淡漠平静,无甚波澜的深蓝眼眸直直望着严厉的祖父,连眨眼的频率都不见加快。
如此半晌,秦傲许是将他如今模样打量分明,松手回身去继续行走,听不出情绪地说了句:“你长大了。”
他打量了秦洵,秦洵方才也在打量他,不知是否人上了年纪后,衰老的速度会肉眼可见地加快,几年分离时光,开国老将的一张面容沧桑痕迹愈甚,秦洵从前从不多在意祖父,具体说不上他是哪里愈发沧桑,但这并不妨碍秦洵清清楚楚地从这张面容上察觉出,祖父是真的老了。
这位覆殷建齐时风光无限的大将,令家中儿孙们无不又敬又畏的祖父,终究也敌不过岁月摧败,他老了。
秦洵闭紧了嘴,倔强地没把“祖父也添了不少年纪”这种类似关心的言语说出口。
倒是秦傲自己叹息一般开口:“老夫也上年纪了。”
秦洵也没回话,沉默着跟随祖父一路行至马场的马厩前,秦傲抚摸着一匹马的脖颈鬃毛,淡淡问他:“会骑马吗?”
秦洵目光扫过马厩里栓养的一排骏马:“还行。”
秦傲瞪他,厉声复问:“会还是不会?”
“会。”
“挑一匹。”秦傲示意随侍的马监跟上他,“这处皆为新马,未曾驯化服帖,挑中了就不准再换,待会儿它跑不动或是摔你下来,都得受着。”
秦洵顺着整排马厩一路走到底,对着每匹马或是抚摸一把鬃毛,或是喂几口食,最终劳马监牵出来的,是一匹通体漆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很漂亮的“乌云踏雪”品相,他从马监手里接过缰绳,牵着这匹“乌云踏雪”往祖父面前去。
秦傲打量了一眼他牵来的马,神情不置可否:“中意它?”
“性情为首,品相次之。”秦洵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了抚这匹马黑缎子般滑亮的鬃毛,“我顺着一排挨个儿探了这些马,性烈不驯和怯懦畏首皆不可取,唯此乌云踏雪,平静任抚,还欲近凑回应,性温而不失胆魄,最合我意。”
“还能清楚自个儿选的是什么样的就好。”秦傲话里意有所指,多年号令将兵的习惯使然,他对孙子说话的语气也是命令式,“上马。”
言罢他也接过马监手中缰绳,利落地翻身骑上一匹棕红骏马,不作停留地踏尘而去,没有等秦洵的意思。
秦洵紧随着翻身上马,身下这匹乌云踏雪温驯稳当,载着他逐渐赶上前方的祖父。
确切来说秦洵不大擅长骑射,当年还在长安时身为世家子弟常常习练,到江南后从了医,在武艺上不免懈怠,一直在吃幼时的老本,如今对于骑马一事仅仅是骑着小跑闲逛的技术,却见前方的祖父越行越疾,沉默着示意他跟紧,他也只得咬牙赶着乌云踏雪疾奔跟上。
好在他眼光不错,乌云踏雪灵气得很,虽说尚未经过上林苑马场的悉心驯化,却也并不与他为难。
行至林中,秦洵还有余力分神观察周遭光景,隐隐的熟悉感涌上,他记起这块地方正是十岁那年随圣驾上林秋狩之时,和齐璟还有舅舅林祎在这里碰上刺客袭击。
略一分神的工夫,前头的祖父骤然大喝一声:“接着!”
被祖父往后扔来的是弓和箭袋,秦洵心下一惊,急急空出只手去接,纵然乌云踏雪跑行稳当,他也难免在骤失平衡的瞬间身子险险倾歪,靠着夹紧马肚和另一手攥紧缰绳才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祖父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马速不停,愈往林深处去,又道:“林子里的鸟,你射一只下来。”
秦洵自认骑与射皆不精,二者结合那就更不精,只是老国公这趟定非寻常的祖孙叙乐,与祖父如出一辙犟脾气的秦洵,怎么也不肯示弱半句。
他很快稳住身形,在入了直行道时迅速搭箭张弓,“咻”一声利箭破空,准确射中一只两树间越空而过的飞鸟。
他正稍稍松懈,祖父放慢了马速,只先他半个马身的距离,又命令道:“再来!”
似乎看穿了他想等到再拐进平稳直行道时张弓射猎的意图,秦傲眉心一拧,一扯缰绳偏了自己马头,强行将秦洵前行的方向撞进一条坑洼多曲的小道中去,不给喘息工夫地催促他:“射箭!”
秦洵知道祖父在有意为难,但还是不愿也不能示弱讨饶,牙关紧咬,极力维持平衡,再次搭箭张弓对准上空。
中间秦傲还故意又扯缰绳阻乱他乌云踏雪的步子,秦洵一连射空几箭,总算在尚余一箭在身时,前一箭擦中了一只飞鸟的翅膀,使其失衡落地,却因只擦过翅上皮羽,伤势不重,飞鸟在地上拼命扑腾几下,竟又颤巍巍飞起,直往枝叶中窜逃。
秦洵本没打算追击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却见挟风而出一支利箭,精准地将堪堪捡回一命的飞鸟穿身射中,飞鸟再无力求生,直直坠地,秦洵随着祖父勒马停步的举动跟着勒马,秦傲仍举在身前的弓弦轻颤未平。
“既起杀心,就当赶尽杀绝,一时恻隐,难保不会招致无穷后患。”秦傲将弓挂回马脖侧边和箭袋一处,望见秦洵的箭袋中尚余一箭,又道,“尚可。”
措辞似是赞许,语声却无褒无贬。
果然,秦傲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和秦洵面对面:“就你懈怠多年的水准而言,尚可,但远远不够,你须得平洼自应,箭箭中的,方能从容入世。”
此处密林,枝叶高茂几近蔽日,林风凉爽而过,将秦洵一路纵马骑射渗出额面的薄汗拂去。秦洵同样把弓挂回马脖侧边,随手抹了把汗:“若是方才我射光袋中的箭,仍未射中第二只鸟,祖父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不过是照着你自个儿的说法,叫你给老夫跪几个时辰抵过罢了。”秦傲冷哼,握着马鞭的右手一指地上,指着那最后是被自己结果了性命的鸟尸体,“在你祖父这如此已是轻巧,换作在旁人那,你射光袋中之箭仍未得手,那么你秦微之,就会变成在旁人箭指之下,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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